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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河文学丨晓寒:水稻的模样
2022-03-03 10:18:42 字号:

晓寒

有风的时候,水稻也是沉默的。

它把头一再低下,俯视着泥土,像一个人站在岁月的垭口,打量着曾经的自己。

想着这些的时候,是一个上午,我正在一片梯田上,踩着长满杂草的田埂向前走。阳光还带着一丝热度,像一场稠密的雨水落下来,风飒飒地响着,吹暗了蝉声,像古琴上断续飘来的音符,冷清、寥落,已然有了落叶、雁鸣、残菊和长宵细雨的意绪。

四周都是稻子,把我合围起来,起起伏伏的金黄,从山脚推向山顶,又从山顶卷向山脚,像山水画中的皴法,线条优雅,灵动轻盈,连接了这座山与那座山、这户人家与那户人家之间的空隙。若是如此辽阔的水,会有波光荡漾、浪花喧哗,但这不是水,是沉默的稻子,因而四野阒寂,除了风声,暗哑的蝉唱,草虫兴之所致的弹奏,再没有了其它的声音。

在草叶上怀想往事的螳螂是安静的,头顶扑打翅膀的蜻蜓和蝴蝶是安静的,远处啃草的老牛也是安静的,它们像是早已达成了一种默契,以动静相宜的形式,为这个季节献上了一组乐章。这是最好的旋律,正好配上人间最好的时节。再往后,风雨瑟瑟,黄叶飘飞,再加上三五声从高空中跌落的雁鸣,调子就苍凉了,忧郁了,成了这个季节的挽歌。

风里流淌着香,主要是稻子的香,还有草木洋溢的气息。它裹满了我的身体,扑满了我的襟袖,我这样信步走着,感觉我的思绪也是芬芳的。在一处田角,我蹲下来,握住一根稻穗,谷粒安静、温驯,一粒依偎着另一粒,牵成一线,像一长串平常的日子,井然有序地排列,不惊不惧,不悲不喜。我望着它的时候,它也在望着我,我们之间的交流,不需要语言。到了这个时节,它应该知道,镰刀很快就要来了,举在它们的头顶,把它们放倒,送到谷场,经过阳光的暴晒之后,进入大大小小的谷仓,然后去喂养人间的善,也喂养人间的恶。这与佛没有关系,只是一棵草木的本心。

在这样的对视中,我从一根稻穗的身上,看到了我的村庄,镰刀、晒垫、箩筐、犁铧、老牛、炊烟,轰鸣的打谷机,干燥的草垛,还有村庄里那些死去或者至今健在的人们。他们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水稻,水稻与他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悲伤是因为一株水稻,欢乐也是因为一株水稻。这其中有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左邻右舍,也有我。

我曾经是那么嫌弃水稻,它成为我生活的重荷,像是一个梦魇,泥一脚水一脚,不分白天黑夜,让我过早地尝到了侍弄它们的艰辛。我想方设法地逃避,希望离它们越远越好。那时候,我最理想的职业是去城里做一个守门人,呆在一间小屋子里,有充足的书报供我阅读,有大把的时间供我胡思乱想,只是,没有哪个地方需要我这样青涩的守门人。偶尔走在县城的街道上,看到那些在门卫室里喝着茶打发日子的人,多数头发已经花白,才发现那个狭小的空间是用来安度余生的。

我在水稻的拔节声中长大,我人生的底色,是泥土与水稻的颜色,只是我从未弄懂过一株水稻。我曾经除了讨厌它带给我的辛劳,还特别瞧不上它,矮塌塌的,闷头闷脑,任何时候看,都是那么不温不火,没有哪一处能诱惑我的目光,无论叶子、秸杆、花朵还是穗条。它们占据着村庄里最打眼的位置,那么显赫的一个舞台,与它们的扮相格格不入,从未上演过轰轰烈烈的剧目。相反,我热爱那些绚烂的东西,光芒照耀的花朵,虬枝穿空的烟树,喧哗的河流,头顶飞渡的乱云,大风中放荡不羁的雪,我能为我这样的热爱列出一长串的理由。

我甚至从未去想过,水稻是如何拯救了人类,延续了一个族群,最初发现水稻的时候,我们的祖先那种异乎寻常的惊喜。想必还有过一个肃穆的仪式,那是春天或者秋天的夜晚,星光落在阡陌之上,所有的细节,都与种子和粮食有关,都在诠释土地与人类的命运。燃烧的火把,照亮了粘着泥土的农具,有人匍匐在地上,有人对着天空哭泣,双手举着一把谷粒。

在城市里辗转多年,风一场雨一场之后,我才开始理解一株水稻,看清一株水稻的模样。去乡下的时候,我总会去那些稻田边走走,去看看它们。水稻不像我见过的那些人,并不因我当年的误解和轻视而耿耿于怀,它们的心里,没有火与冰雪,照样是那样不紧不慢,温良、谦卑。

曾经它们也试图把自己举起,举向阳光和天空,在遭遇了数不清的风风雨雨白天黑夜之后,还是低下了头颅。这就像我,跌跌撞撞,看了那么多的人,走了那么长的路,才明白生命的原乡在哪里。人间很多事情,如同南窗高卧,一转侧,就错过了黎明。风像赶牛羊一样,把一个个季节卷走,一条河,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干涸,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湿了又一个黄昏。

此刻,我握着一根稻穗,就像我的父亲,当年在开春的时节握着一把柔软的泥土。我在想,如果可以,我要回到这样的地方,甩着鞭子,放牧牛羊,做一个收割的农人,然后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堆起草垛,独自坐在草垛边,吹秋天的风,在月光下等待第一场霜降临。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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