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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河文学丨李学智:茅人仔
2022-03-16 10:56:07 字号:

李学智

三亩地的油菜花赢得众口交赞,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伫立在井坎上田角里的茅人仔。你看他身高五尺有余,戴一顶破草帽,帽檐前高后低,稍微倾斜,穿一件中山装青布褂子,胸前残存着几粒纽扣,套一条蓝色的西装裤,两个膝盖上各打着一个大补丁,衣服是破旧的,只是烂得还成个样子。

他手里握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上系一条细细的化学纤维绳子,绳子的一端缚着一只用烂蒲扇、烂布片扎成的鸟形东西,是岩鹰还是乌鸦,辨认不出来。就算是岩鹰吧,因为鸡最怕岩鹰。风一吹,岩鹰就在田间晃晃荡荡,俨然在翱翔,在俯冲。

茅人仔的四肢比例适当,粗细相宜,特别是脸部形象。他的肤色是黝黑的,两道浓黑的剑眉下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裂开的嘴里露着一排雪白的牙齿,嘴巴边还蓄着一丝三牙须,两只耳朵也生得对称。总之,这个茅人仔画得逼真,扎得传神,惹得来往行人赞不绝口。

张三说:“扎得好!”李四道:“走遍团围四境,还就是这个茅人仔蛮像样。”总而言之,茅人仔的出现,给人们带来了不少乐趣。但是,人们夸他扎得好、扮得像,却不了解这茅人仔不寻常的身世,更没能觉察到他所藏着的一些心事。

这茅人仔的前身是一捆稻草,他的主人是樟树大屋的鹤松哥。要谈茅人仔的身世,三天三夜也道不完,因为还得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讲起。亲爱的读者,那时你也许还没问世,也许还处于那骑竹马的孩提时代。倘若你当时就已成年懂事,那么你也算是这茅人仔前段身世的见证人。

那个年代,人们大多活得艰辛,四两米吃三餐,碗里一粒饭都要舔光,山里地里,野果野菜,树根草根,能填肚子的都吃遍了。当时,二十来岁的鹤松哥也得了水肿病。好在后来政策改变了,田土分到户,鹤松哥的生活越来越好,病也慢慢地好了。

木鱼山下的老秧田归鹤松哥家管理,鹤松哥种了水稻,肥料下得足足的,功夫做得细细的,禾苗长势喜人。就是鸡吃起来损耗太大,杉刺围了厚厚的一层,也拦不住。

于是,鹤松哥只得爬到楼上,把仅存的一捆开铺用的稻草翻下来,扎了个茅人仔。那时的茅人仔戴顶破草帽,穿件烂衣服,拄根长竹竿,只是面部不太像样。但这可不能怪鹤松哥不让他帅气些,实在是因为他抓锄头把的手没用惯笔杆子。他一连画了三张硬壳纸,还是古眼怪嘴,心想又不是让他去相亲,只是要他去赶鸡,有鼻子有眼睛就行了,便敷衍着将一张比较可以的裹到茅人仔的脑袋上,就让他匆匆地上了班。

说来也怪,茅人仔一到田里,鸡就真的害怕了,总是躲避他,唯恐隔得不远,生怕他的长竹竿不留情。这一来,鹤松哥可高兴了,逢人就说“砍三个早晨的杉刺,还比不得扎一个茅人仔”。那一年,老秧田收了800多斤稻谷。茅人仔没念过书,他不知道800多斤是什么概念,只看到鹤松哥干起活来十分起劲,稻草还没收完,就把茅人仔送到牛栏楼上,准备让他过个舒适的寒假。

可没想到的是,茅人仔一上牛栏楼,就在上面度过了整整20个春秋。这不能怪茅人仔贪睡,那些年,外面的变化,他都很少知情,没谁为他吐音讯,他也无心去打听。起先楼下有条老黄牛给他做伴,后来就连老黄牛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茅人仔只是想念那辛勤的主人,盼望鹤松哥早日把他接出去。他闭着嘴巴想,瞪着眼睛盼,冬去春来,过了一年又一年,却总不见鹤松哥来打个招呼。后来,他灰心了;再后来,他死心了;干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盼,张开眼睛睡大觉。就这样,茅人仔在牛栏楼上整整躺了20年。

故人别离,彼此相念,此乃人之常情。可早些年,茅人仔恁般地想念主人,鹤松哥却似乎没有挂念过他。若说鹤松哥没念及过他,又确实考虑过几次,觉得茅人仔的作用不小,在会上提过一两次,只是没有被采纳。因此,在茅人仔睁开眼睛睡大觉的时候,鹤松哥也果真没把他放在心上了。

大自然有沧海桑田之巨变,人间之事也变幻莫测,更易无常。1981年秋收后,鹤松哥他们生产队田土承包到户。鹤松哥家人口多,承包了不少,就把那三亩地栽了油菜。看着眼前大片的油菜长得葱葱绿绿,鹤松哥十分高兴,就是那大路旁边上的一大块,朝鸡吃,晚鸭啄,围了杉刺也没用。这时,鹤松哥想起了牛栏楼上的茅人仔。

茅人仔在睡梦中被主人抱出牛栏房,放在地坪里,因为他睁开眼睛睡,只一用神,就看到了光明的世界,同时也看到了曾经朝思暮想的主人。眼前的鹤松哥,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此刻正对着他在憨厚地笑着。也许20年前的往事还在他心中留有一些印象,要不然怎么会对他茅人仔这般欢喜?

茅人仔望着他的主人,表面不露声色,心里却是止不住的高兴,他只想鹤松哥赶快安排他到哪片田里去赶鸡。可是鹤松哥却不像从前那般急性,而是不慌不忙地唤来他会描肖像的弟弟,边比划边讲,讲什么茅人仔没听清楚,因为他的两只耳朵在自己熟睡时,被老鼠咬伤了。他想鹤松哥大概是说他久睡后有些萎靡不振吧,或者是说现在的后生仔都时髦了,他也应该整整容貌,跟上潮流了。

茅人仔猜疑着,就见鹤松哥的弟弟拿出一张描有人像的牛皮纸,一本正经地在他头上包扎,两只耳朵也顺便给他整好了。接着,鹤松哥又在他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解下腰上的草绳,换上一根烂牛皮带,并找来一把烂蒲扇和一些烂布片,扎一只大鸟,用细绳子系在他的竹竿尖上。最后,鹤松哥又拉拉他的衣襟,扯扯他的裤脚。茅人仔没照镜子,不知道鹤松哥究竟把他装饰成了什么样子,只觉得现在浑身舒畅,精神好多了。

茅人仔被安置到了新的工作岗位上,这回不是守护成熟的稻子,是照看正在生长的油菜。他的威风似乎不减当年,工作成绩怎么样呢?不好自吹自擂,只是听到过路人曾大声招呼:“鹤松哥,承包责任田,竟把责任摊到了茅人仔身上。”也曾听人自言自语道:“嘿,几天没走这里过,那块油菜长得更好了。”更是听到主人洋洋得意地说:“哈哈,我的茅人仔就是管事。”他茅人仔不是贪名图利的,听到这些溢美之词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话说回来,这些天茅人仔忧心忡忡,顾虑重重,因为他得到消息,说是县委组织工作队派5000名干部下乡,不知是要扭转责任制,还是要健全责任制?又说是田土到户不行,只能承包到组……一些风言风语弄得他的主人坐立不安、六神无主。

讲政策,他茅人仔没文化,斗大的字认不了几箩筐,报纸没沾过边,究竟马路消息灵不灵,到底上面要怎样扭转,怎样健全?他当然没个底,只是也无需去问究,因为他的心地比憨厚的主人的思想还要单纯。他所担心的,就是怕又要到那牛栏楼上,去寂寂寞寞地躺个二十春,他所经历的事情不堪多念,却又不可不想。

故此,茅人仔握着长竹竿,带着雄鹰,在三亩地里守护着鹤松哥的油菜,来往行人都称道他那端庄容貌、凛凛英姿,而大都没有觉察出他满腹的烦恼、沉重的心事。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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