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石人
前不久我在将一篇随笔发公众号时用了一张自己的“青春靓照”。那正好是三十年前的照片,我在浏阳一中的教室里给高三175班的同学上复习课。
照片很珍贵。那时照相机还很稀罕。黑白,胶片。学生竟敢带照相机偷拍老师上课?高考前的课堂更紧张,谁会有这个心思呢。忽然,“咔嚓”一声,大家乐了,我也乐了。经典的工作照,真不该忘了摄影师是谁。
离开学校几十年了,不是不知道这照片搁哪了,而是根本就不记得还有这回事。之所以想起这个事,并且费尽力气翻箱倒柜把这张照片寻了出来,是因为在上海的亚川兄来电话说:“待疫情解封后返湘,可在长沙一聚。”想起上次跟亚川兄等朋友聚餐时的场景,便连带着想起了这张尘封已久的老照片。
上次见面聚餐是在浏阳,都是性情相投的朋友。印象最深的是亚川兄放下酒杯,以高昂的兴致为大家朗诵辛弃疾那首《破阵子》,亚川兄自己“报幕”时,不只说了词牌,还完整地念出了“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南方人的普通话里,这算是很标准了。声情并茂,感染力极强。加上看剑骑马、吹号鼓瑟、弯弓射箭、抚发长叹……这些略显夸张和滑稽的肢体动作,俨然是一出本色的艺术表演。朗诵得那般卖力、入戏,亚川兄也是辛弃疾的铁粉啊。难怪我们能“臭味相投”。
忆起上次跟亚川兄相聚的情景,就找出了这张老照片。三十年前那堂课,我便是跟学生讲辛弃疾,讲那首《破阵子》。我不知道当年那些学生感受如何。摄影师的偷拍应该是随机偶合的吧?我自以为我讲辛弃疾的课是最卖力最投入的。
宋代文学尤其宋词无疑是我国文学史上一段十分旖旎迷人的风光。苏轼、辛弃疾则是宋代文学的并峙双峰。他们两位在我心里是神一般的存在。读大学四年级时要写毕业论文。我便想通过完成毕业论文来进一步亲近两位大师。老师说口子要开得小一些。我准备了两个自以为口子很小的题目。一个是以四库全书钦定版《稼轩词》为据,浅谈辛弃疾的婉约词。苏、辛是宋词豪放派的代表,辛弃疾被誉为“词中之龙”,我就谈谈辛弃疾非主流的婉约。苏轼是北宋文坛领袖,是通才,散文、诗词、书画各方面的成就都让人叹为观止。我拟就的另一个题目便是从《东坡志林》《仇池笔记》入手,略论苏轼的小品文。指导老师说:“辛弃疾那个题目还是大了,你驾驭不了。”后来我的毕业论文《略论苏轼的小品文》还评了优秀。
苏、辛两人我都特别喜欢。但心里头似乎喜欢辛弃疾还要多一点点。是不是跟当年大学毕业论文最后没有写辛弃疾留下了一个小心结有关?除此之外,我能想到的可能还有一个似乎有点搞笑的缘由:辛弃疾文武双全。对辛弃疾多一点点喜欢,这一点点正是他身上那种行伍之人的豪侠之气。
我大学读的是中文系,但从懂事起我就向往着当兵、向往着军营生活。1977年年底,我们都放寒假了,停招十年的大学恢复高考。以前几乎没听说过考大学这个事。那时,我们大山沟里的农家子弟要做到外面去看世界闯人生的美梦,当兵是为数不多的出路。少年时代在心田种下的种子没能破土萌芽,这是一辈子的遗憾。这种遗憾是否会在阅读《稼轩词》时得到一定程度的“变相”满足?从辛弃疾长短句中冒出来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来说确实有一种让人着迷的魅力,这是我实实在在的阅读感受。
喜欢就是喜欢,理由未必真实,或许就是无来由的喜欢吧。但这喜欢的本身却是真实无疑的。
我在浏阳一中工作时,开工具车的饶建新师傅和他的夫人都是江西上饶人。我对他们夫妇有一种特别的亲切、好感。见面总要多说几句话。每次评先评优,我都要把推荐票投给饶师傅。我心里有一个别人甚至饶师傅本人都肯定未知的因由:他们夫妇是辛弃疾的半个老乡啊。
辛弃疾这位山东大汉失意落魄时曾在上饶住了十几年。辛弃疾号稼轩,稼轩就是他在上饶建的带湖新居和庄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宋时上饶本色自然的农村景致跟今日我们浏阳乡下的美丽屋场很相仿佛啊。非豪放,非婉约,这是辛弃疾笔下不假雕琢浑然天成清新脱俗读来让人齿颊生香的绝妙好词。曾听人说,辛弃疾嗜杀,很凶呢。那是杀贼杀敌杀仇啊。读他在上饶写下的清词丽句,哪里见得着一丝杀气呢。
扯远了,还是回到我多一点点喜欢的豪放气派上来吧。《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辛弃疾的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突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另立一宗,迄今不废”。如此评价,诚不诬也。
我如今住在长沙河西,开车过江一般都走咸嘉湖隧道。这个隧道在我们这边叫咸嘉湖隧道,湘江对岸则叫营盘路隧道,因为那边的隧道口就连着营盘东路路口。营盘路过去叫营盘街。因辛弃疾这位南宋抗金名将在长沙创建飞虎军,建营盘于此而得名至今。
每次过隧道,我在车上都情不自禁地要在心里默诵辛弃疾那些沉郁顿挫苍凉悲愤让人读之血脉偾张的“壮词”——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默诵得最多的应该是亚川兄特别喜欢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还有就是《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贺新郎》。
说起《贺新郎》,有桩趣事值得一说。
广东珠海张平兄在我心目中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企业家。老兄是老乡,出掌过珠海浏阳商会。曾经是大学教授,下海闯荡出了自己的精彩人生。公司上了市,同时还在科研领域做出了成绩,是计算机网络安全方面的专家,前年主编出版过大学教材,经常应邀到全国各地做讲座。理工学人出身,新诗写得好,还会写传统的对联。老家建了新房子,他写的一副中堂对联给我留下极深印象,家国情怀甚是感人:
闯南粤走齐鲁心系梓桑筑巢怀母爱
别稼穑营工商情牵手足联璧度春秋
一日接张平兄电话,说想定制一个企业专用酒,要我帮他想一下酒的名称。我在心里稍稍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的出处吧,一是要跟酒有关;二是要显几分雅致,有点文化味道,张平兄是儒商;三是企业专用酒的名字还得跟企业掌舵人的豪爽性情相吻合。这一琢磨,名字就出来了,我跟张平兄说,你这酒就叫做“应如”酒或者“如是”酒,还可以叫做“应如是”酒!
我发了一条微信给张平兄。辛弃疾喝酒喝高了喝醉了喝得头大了,物我两忘,都搞不清自己是谁了,念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好酒,就应该是这样的酒,酒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样子的酒才是好酒!那些追名逐利之徒哪里能领略喝酒的境界?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酒逢知己千杯少啊,知我者,二三子,我的好朋友就你们几个啊,喝吧,喝吧,大家举杯,不醉不罢休!
后来张平兄告诉我,企业专用酒取了一个很是响亮的名字:洞达。我这人天生酒精过敏,哪里懂什么酒文化。虽没能完成好张平兄布置的任务,但这个努力的过程还是表达了我这个不会喝酒的酒小白对在酒席上狂劲十足霸气十足的辛弃疾的真心喜欢。辛弃疾那首词的词牌是《贺新郎》。
因亚川兄说要回湘而翻出的那张老照片,我之所以说十分珍贵,不只是因为它很真实地留下了我当年站在讲台上的工作状态,更由于它极自然地记录了我对辛弃疾包括辛弃疾朋友的真心喜欢。您如果细心一点的话,还能闻到从这张老照片里溢出来的宋时酒香,按辛弃疾的说法,便是能识得“浊醪妙理”。
前天儿子开车送我出去办点事,在车上说起了这张老照片。儿子说,老爸你那时多年轻啊。我说,那时未至而立当然年轻,可如今老爸老啦,“可怜白发生”。我知道儿子也喜欢辛弃疾,我就打趣他,你不能只望着教室里讲台上的老师,你应该留心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板书。儿子说,老师太帅啦,以至于忽略了黑板上的板书呢。我便跟他瞎掰起当时上课的情景。
高三复习辛弃疾和他的代表作《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都学过了,都背过了,怎么复习?我是班主任,教语文。教书育人两不误,我就跟学生讲陈同甫参加“高考”的故事,引导学生别紧张,到时一定得从容赴考。陈同甫是南宋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少年时代便文武双全,特喜欢行军打仗这个事,18岁就写出了军事著作《酌古论》。他多次参加科举考试都因故不得中,却不以为意:“道不在于我,则虽仕何为。”陈同甫51岁时,参加进士考试,其策论御批第一,得中状元,“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陈一生以率兵击金恢复中原为志,跟辛弃疾一样也是壮志未酬。辛、陈是三观一致性情脾气相投的铁杆兄弟、刎颈之交。聊了这些,我便将张宗橚《词林纪事》的一段文字去了标点板书在黑板上,让学生去断句点逗去琢磨理解去翻译成白话文。我在车上把三十年前板书在黑板上的这段文字背给儿子听,他竟然说他读过,后面几句还能跟我一起背。
儿子夸我,说我这课上得好。我便先得意而后怅惘。我这课既是语文课又是思政课,两者融为一体,让学生在文学审美中接收积极的情感教育,当然好。只是这课拿到今天,可能既不符语文课的教学章程,更不合思政课的规范要求。好在那时候不兴举报,学生也明事理,对我这个有点另类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不只是能接受而且还很友善亲切。儿子听罢,连声说,那是,那是。
我问儿子为何喜欢辛弃疾?他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我讲了两年前一桩老事。我平时总喜欢整理书房里的书。隔一段时间,书多了,柜子放不下了,我就把不常翻的书打包搁一边,把新书往柜子里塞,还随心所欲把这本和那本从此处移到彼处。挺享受这种“调兵遣将”的快感。有一次儿子下班后,可能发现我又在书房里动了手脚,便呆在书房里东翻西翻,找个不停。我问他找什么书,问这个也不是,问那个也不是。最后他才说,老爸你没有把我那套《辛弃疾全集校注》打包晾哪个角落里了吧。怎么会啊,中间柜子最底下一排西边不是吗?儿子把书取出来摩挲一番长舒了一口气。其实辛弃疾的著作,我买过好多不同版本的,由宋元刻本雕版复刻的我都买过。但儿子偏偏看重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的这个本子。了解辛弃疾,我读邓广铭写的传记和年谱,儿子却要读刘铁龙写的长篇历史小说。我能理解儿子。他大学读的是理工科。对文科书籍,他也宁可相信科技大学出版社的出品会更简洁严谨。父子俩都喜欢,但喜欢的法子却不同。这喜欢的原因也就应该不一致吧。果不其然,儿子那天的回答是这样的:
辛弃疾渡江天马南来,本想金戈铁马一生却成一代词宗,林毅夫抱篮球泅渡海峡,上尉连长成了经济学家,命运弄人,精彩人生。今日经济学家里,我觉得林毅夫这人不简单,宋词大家里,说辛弃疾是“词中之龙”,名副其实。他们的思想不拘于一隅,还敢于任事,这等胸襟抱负和作为不能不让人敬重、喜欢啊。
儿子这回答倒是让我想到另一个问题。辛弃疾一生郁郁不得志,这固然跟他极力主战而朝廷委曲求和有关,而来自北方沦陷区的“归正人”这个尴尬身份,他的忠诚能不受到政敌乃至朝廷的担心猜疑吗?
上个月,亚川兄自沪上来长小聚。亚川、茂荣和我,三个人在一农家乐吃饭。吃饭是小事,扯谈是正事。相与谈事,逸兴遄飞,了无遮挡,无酒乱发。言及令人既痛且愤之事,三人还真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读书人当然只是过过嘴巴瘾而已。亚川兄比我和茂荣要小近乎一轮。这位刚刚从上海来的年富力强才华横溢的大律师,显得有点疲惫,有几分沧桑,但满怀激情而客观理性,平和得很。他说,要出发去机场了,此行是入蜀赴南充办案。见他拖着行李箱,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走向大门,我和茂荣不禁同声感叹,社会总是充满希望的。
傍晚时分,拨通了亚川兄的电话,我问他到了吗?亚川说,刚刚到,还算顺利。我说那就好。其实中午在饭桌上听他说要西行办案时,我本想模仿他的表演艺术即兴朗诵一阕辛弃疾的《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为他送行。脑壳里一激灵,还是忍住了,因为那一阕词太过悲凉: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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