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怀国

一场大雨，从立夏，绵延到了小满。江南的天，就在这漫天的雨丝中，洗去了尘埃，生长着葱茏。荷塘欲满未满，梅子将黄未黄。

时而骤狂，时而纷柔的雨，用它宽阔的庇佑，将蛙鸣和鸟啼，炊烟和稻田，编织成这一片土地上最为寻常的生生不息。

有丹青圣手，勾勒江南的山水，也就有生花妙笔，描绘生活的点滴。老人们说，小满有三候，“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麦秋至”。祖祖辈辈的人啊，一代代叮咛在小满的时节，要蓄水、除草、追肥、插秧……活着，是供奉在农耕历史圣坛的祖训，是一个民族恭谨成习俗的强大精神皈依。

所以江南的稻田，是农耕辽远而阔大的战场。一辈辈战士，披着蓑衣，打着赤脚，扛上锄头，驱使水牛，列队走过——他们自己听不到的铿锵步伐，回响于历史的深度，震撼于后人的心田。

而今天，那位说着浓厚长沙口音普通话，一辈子都在操心我们能否吃饱饭的老人，在小满过后，静静地走了！他撇下了白亮亮的水田，曲弯弯的田塍，沉甸甸的稻穗，湿漉漉的季节。作为一个父亲，他留下了心忧天下的家训；作为一个学者，他留下了“中国不会出现‘粮荒’”的论断。

浓云四合，雾霭升腾。多雨的江南，充满水稻拔节的声音。请四野的嫩枝，为他撑起最质朴和原始的小屋，请呜咽的蟋蟀，为他奏一曲最悲伤的曲子——只有这无边的空旷和深远的怅恨，才能安放他苍老而俏皮的笑容，以及那个伟大的“禾下乘凉梦”。

今晨的长沙，车笛长鸣；今夜的灯火，温暖永存。他从滚滚洪荒走来，阅尽了土地的丰腴和博大；他向茫茫九天飞去，带走了人间的饥饿和创伤。从今天开始，不浪费任何一粒米饭——在一个哀恸的季节，裹上泥土的芳香，抵达那遥不可及的远方，为自己心头的谷神，献上最虔诚的膜拜。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神农走了，九州大地，处处百草，守护我们免受疾痛的折磨；隆平走了，华夏子孙，千秋万代，感恩国士无双带给我们的温饱。今夜的江南，依然密雨斜侵，今夜的地球，将是同一个杂交稻覆盖的梦想。

钻石被黑夜收走，他的光亮留在了我们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