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文辉
去他那里,是一个午后,阳光很淡,城市里的风,已经有了流水的清凉,街道上摊着三三两两的落叶,有黄的,也有红的。
我穿过一条巷子,上二楼,他正坐在桌子前翻看一本书。他投向我的目光,和桌子上的书一样沉默。屋子里的光线不好,把他和书合起来看,像一幅略微模糊的黑白照片。那时候,他还在文化馆上班,周末给孩子讲作文。天井过去那间屋子里,有桌子、黑板,是他用来讲课的地方。
一个山里孩子,空着手来到这座城市,拿着微薄的薪水,凭一支笔写点文字,偶尔收到几十、百来块钱稿费,周末也舍不得休息,租间屋子教几个孩子写作文。可即便是到了周末,多了不少人,屋子里也是一副深秋的样子,落叶凋零,冷冷清清。他就这样打发着日子,像一个老人,坐下来和时间慢慢地说话。好些年过去,他像一棵营养不良的苗子,野蛮生长,最终成了一棵苍劲挺拔的树。
曾以为他是个上了些年纪的什么先生,见了面,才四十上下的样子,人很随和,话不多,但很实诚,坦坦荡荡的一个人。初次见他时,我当时内心有种失落感——才这个年纪,文字就能写得这样成熟,而自己比他大了整一轮,却无法达到这种境界,真是惭愧。
报刊上,时不时能看到他有文章发表,写得很细腻,引经据典,文字华美,遣词造句都很严谨。无疑,他成了我心中的偶像。因为我们彼此还不是很了解,见了面也没多说什么,印象中讲到了要多读点书,建议读沈从文、汪曾祺,还有几个人名不记得了。后来我写东西似乎也受了点影响,“委实、也便、甚觉……”半文半白,薅了点皮毛,没抓到精华,仅仅只是看起来多少带点民国味。
我搞了个茶室,取名“闲聚庐”,陈设极简,一个榆木茶台,几张木质凳椅,若干茶壶杯盏,方便进出,适合闲聊。三教九流、张三李四都喜欢进来坐坐,尤其几个“骚人”时常搞到一块,喝茶、纵论天下大事,慢慢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们也谈文学,谈读书,谈写作,东拉西扯,竟日长谈,不觉苍山日暮。
话题比较宽泛,但主要还是关乎文字、读书之类。他记性好,讲到读书,作者、书名、年代、版本、特色、引领方向……一套一套的,尤其讲到西方文学,点到的那些大作家,他大多读过他们的书。他不是在忽悠,也不是故意显摆,只是想让我们这些有点文学情结,又喜欢“凑热闹瞎捣鼓”的家伙,多看点这方面的东西,对日后的写作有帮助。
我这人好像有点心浮气躁,不像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大多都说,读书最好的法子是:依于南窗边,靠在躺椅上,身边置一木茶几,事先预备一壶上好香茗,最好还要有个精致的香炉,炉内燃上一柱天然纯正的藏香,于袅袅轻烟中慢慢细品一本好书。淡淡幽香徐徐飘来,佳作美文入眼入怀。这样子读书,轻松、雅致、快活,窃以为这才称得上是一种享受。
可我这人或许天生没那享福的命,太过舒适的摆式反倒让我无福消受,往往看不到几页,眼皮就开始打架,只一会便迷迷糊糊地做起了南柯梦。真真是愧对了好书、好茶、好藏香,诚然,还有大把大把的好时光。
之前有人邀我们几个写字的去乡下走走,名曰“采风”,其实也是希望有人能写写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方。他们也许不是很清楚弄文字的难处——往往,劳神费力反复倒腾,稿子出来,满怀希望地发出去,结果反响寥寥。
我也是,就那么个水平,弄出个初稿来,感觉不理想,就发给他先看看。过一会微信回复:老哥,这样的文章不是这样子搞的咯,比如结构、叙述、详略方面……还有实笔、虚笔的运用……都还没到位。他把那些不蛮熨帖的文字换成红字,以示提醒,有的段落后面还附加了言简意赅的修改建议。估计考虑到我年尊,怕我心里不好受,又立马发了个笑脸过来。其实我这人是很谦虚的,不,严格说来还不是谦虚,实在是拿捏不准,心里虚。有些文字,被他一弄,感觉就不一样了,语言语境鲜活了,文字气韵生动了,更能体现文本的真实意蕴。
写散文是他的强项,长散文,一写几千上万字。他好像要把生命中的种种苦难和奇迹都作一番陈述,又或许想把汉字像种子一样种在泥土里,让它在故乡的土地上生根、开花、结果。平心而论,弄文字并不是轻松好玩的活计,有时内心难免纠结、困惑,甚至焦虑。他说,有篇长散文,他反复改了不下30次才在某文学期刊上发出来,文字都是磨出来的。哎,一个“磨”字,听着都累。
除了正儿八经要谋生,他大约也想以写作的方式全力对抗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希图在俗世里开创一种别样的生活。那天电话里问,在茶室啵?在的话,我过来坐坐。我知道,他有点累了,想放松下紧绷的神经。他不开车,走路,趁机释放一下
久被“书本”禁锢的双足。一路走过来,看南来北往的车流,看人世潜隐的凉热,像一个拾荒者,于纷扰的尘世,捡拾一些被人忽略或遗弃的东西,在安静平和的日子里慢慢加工,打磨成一件工艺品。
我从坛子里翻出来好茶,烧好水等着。猜想,他应该很需要一杯茶,借助茶中幽微的禅意,把一些说不清的压力,从身体中抽离。见了面,起身,装模作样打个拱手,互称“大师”,滑稽得很。他拉开木板凳,扯过来一张带靠背的大师椅,一屁股跌坐进去,像是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看他眼睛有点红,面容有点憔悴。我说,搞什么文学咯,像俺老人家这样子,天天喝喝茶,聊聊天多好。他叹一声,呵呵一笑带过,总不愿言及心中块垒。我懂得他的寂寞和孤独,便专拣轻松快活的话题谈。那天他对我说,打算出去走走。我问和谁搭伴,他说不搭伴,一个人。问准备去哪?他说去自己熟悉的深山老林转转。
我知道他想去老家那个叫苍坊的地方。那是一个崇山峻岭、树木繁盛,方圆数十里难见人烟的地方。他在那里种过地,砍过柴,背过树……去看什么他没说,只是说估计走一遭回来,对人生总会有点新的认知和感受。也是,城市里待久了,看到的多是些浮光掠影,嚣尘遍起的影像,身心难免疲惫,思维愈发呆滞,换个心情或许对写作有好处。
圈子里的人都清楚,文学的路子不好走,路上荆棘丛生,难免磕磕绊绊。某位“90后”作家曾说过:“写作,需要的是寂寞,冰冷的辽阔的荒原般的看不到边际的寂寞。”他想一个人走,一个人看,看山、看水……看那些能让身心愉悦的东西。
感觉他这人精力特别旺盛,体内“荷尔蒙”催生的巨大活力,总得找个地方释放出来——他选择了读书和写作。尤其读书上瘾,大冷天,他泡杯热茶,脚下踩个电烤炉,把头埋进书堆里,一看大半天不起身,在字里行间兀自神游。一部《追忆似水年华》,好几本,只一年就被他啃下来了,说真不容易读,要有耐心。有回夜深了,电话铃声响起,朦胧中接听,是他!“在干嘛?就睡了啊?”“嗯咯。”我含混回曰。“好嘞,我也早点收工。”估摸他要么在看书,要么还在写字。我望一眼壁钟,凌晨两点多。心想,这哥们读书真是狠,咱不跟他比划。
看朋友读书那劲头,我是真心佩服。当然,他看书也看出了滋味,看出了门道,若干年下来,全国各类知名报刊发表了几百万字的文学作品,了不得,都成作家了。一直以来,他都在美妙的书香里做着那个文学梦,如今,这个梦他算是实现了。
他也才走过“不惑”的年纪,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路高歌猛进当然好,但更需要稳健笃实。望见他鬓角隐约露头的白发,这种绝对正确的废话,且附带几分俗气的表达,我最终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
本文链接:http://wap.lyrb.com.cn/content/2022/03/22/1103641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