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此山首座诗》

读石人

前不久，欧阳玄的一幅书法在北京“卖”了820万元，加上拍卖行佣金等费用，逾900万元。

贵吗？真不贵。买者是捡了大漏。懂的人都说欧阳玄书法市场流通的就只这一个宝贝了，拍个三四千万元也在情理之中。古董啊，书画啊，各种艺术品啊，这个雅玩呢，你觉得好，那是价值连城，你不喜欢呢，百十来块甚至白送给你，你都会把它当作赘物随手丢置角落。这东西讲缘分。

一

我们先简单了解一下这个宝贝的“前世今生”吧。

唐宋二朝无论政治、经济、民族关系、对外交流还是宗教、科技、文艺等各方面都有很大建树，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非凡气象，在历史变迁中具有现代意义。元朝虽是首次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就是单纯文化意义上“唐风宋雨”的余绪也还足以吸引毗邻国家各类人才前来交流学习。

日本信州（今长野县）有一位名叫此山妙在的年轻人，在忽必烈曾孙元仁宗当政的延祐末期来华游学。

长野位于“日本屋脊”的中央高地。当时，日本的政治文化中心多半在长冈。元朝的首都在大都（北京）。浏阳地处“南蛮之地”湘东。浏阳城往南走半百里有金刚石霜山。山上有寺，名石霜寺。

矢志向学，身背行囊，漂洋过海，长途跋涉，此山妙在不顾舟车劳顿，一路风霜雨雪，从日本长野来到浏阳金刚石霜寺游学禅修，在这里一待就是25年。人生百年。风华正茂的四分之一都是在浏阳度过，浏阳的山水田园、浏阳的风土人情、浏阳的人物故事，对这位日本友人来说会是何等熟稔啊。

在京城朝廷做大官同时又是文坛领袖的浏阳人欧阳玄要回家乡浏阳探亲。这无疑是一件大事。

欧阳玄（号圭斋）从地方到朝廷，历官四十年，官至一品，六入翰林，两为祭酒，任翰林学士承旨、光禄大夫，是十分显赫而又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当得起“廊庙之器”。更重要的是，欧阳玄文章才学冠绝当世，史识卓著，书道精深，名满天下，诚为一代宗师，元史谓世人“得其辞以为荣，片言只语，流入人间，咸知宝重”。

此山妙在多么希望能趁此机会向大先生学习请益啊。为了争取欧阳玄对自己有所了解，这位聪明好学的日本僧人提前把功课做足了，事前心虔志诚恭录了达摩禅师的《安心法门》，作为拜谒欧阳玄的见面礼。

果然。欧阳玄对这份别致的礼物满心欢喜。当然爱才的大儒更欢喜的是这位满腹经纶诗书俱佳而又勤敏好学谦恭有礼的年轻人。两人相见交流之后，欧阳玄写了一首七律热情称赞、勉励此山妙在，并亲笔题写作为礼物回赠对方。

“日本僧此山首座，行识精谙，尤工翰墨，为余写达麽禅师安心法门。诗以为谢，圭斋玄。”30来字的款识尽显中国长者蔼然风范，亦见友邦后学非凡禀赋。中日友好，源远流长。真的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啊。欧阳玄赠予此山妙在的七言律诗是这样的：

稽首东方朝郁仪，家山元只隔天池。一花境界优昙国，五色波澜若木枝。自制楚衣裁白纻，闲携铁砚写乌丝。君恩未赐师还日，剩为鸡林购好诗。

文坛执牛耳者这首赠诗很自然就成了此山妙在出入行走当时中国文化高端圈子的“通行证”“贵宾卡”。随后，此山妙在携带这个宝贝到文人荟萃的江浙等地拜访高僧大德、文人雅士。欧阳玄的这首七律立马引来大家纷纷唱和。众多别出心裁的唱和诗后来都被此山妙在收进了自己的《若木集》中。

此山妙在学成归国后，欧阳玄这件墨迹从此身入东瀛，成了日本收藏界一件代代相传的艺术瑰宝。

当年欧阳玄回浏阳探亲为此山妙在题写这首诗是1342年。掐指算来，《谢此山首座诗》的诞生与出走那还是680多年前的事。

二

关于《谢此山首座诗》，前不久浏阳日报社欧阳稳江女士有一追踪溯源的研究性长篇报道。欧阳女士通过查阅大量文献资料走访相关鉴藏专家，对欧阳玄这件墨宝680多年间的有序流传做了一个翔实而简明的梳理：

1342年，欧阳玄在浏书写《谢此山首座诗》；

1343年，此山妙在携往江浙，杭州永福寺心闻禅师经眼并唱和，蒙古人阔里吉思经眼并唱和，日僧龙山德见在杭州经眼并唱和；

1344年，月江正印禅师经眼并唱和，此山妙在带回日本寺庙；

1377年，此山妙在在南禅寺圆寂后，作为南禅寺重要文化财珍藏；

1617年，江月宗玩在南禅寺经眼并详细摹形记录进《墨迹之写》；

江户时期，作品从南禅寺流出，江户时代后期的汉诗人、书画家大洼诗佛收藏；

1896年，佚名氏收藏并详细摹形记录；

1906年，《五山文学》著录；

1950年，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东京国立文化财研究所编撰《墨迹之写》图版收录；

2021年，回归中国；

2024年6月，在北京拍卖，回归欧阳玄故里湖南浏阳。

再简化一下应该会更明晰。我所感兴趣的主要只有三个节点。

1342年欧阳玄赠诗，1344年此山妙在把诗带到了日本。这是我前头已经说得比较细的。

然后呢，最重要的是2021年，《谢此山首座诗》在日本文物拍卖市场惊艳亮相。一位由衷热爱欧阳玄书法的研究者在经济条件并不允许的情况下，将住房抵押，贷款将它从日本买回国内并一直收藏到今年6月的北京拍卖会。

再然后呢，那自然是最最最重要的2024年6月12日，也就是今年端午佳节后的第三天，浏阳某神秘买家花巨款让这稀世珍宝回归故里。

因为有《浏阳日报》记者欧阳稳江很用心也很成功的跟踪报道，这次《谢此山首座诗》回到家乡，事实上已经成为收藏界的盛事，在湖南在长沙在浏阳，更是大家津津乐道的文化大事件。

只因为2021年拍卖是在日本，还因为那位研究者不为我们所熟悉，因此对人家的慷慨义举我们未能更及时更充分地奉上我们的敬意。有朋友告诉过我，这位有情怀的研究者在得知北京拍卖会上自己因急于还款而不得不出手的欧阳玄作品有浏阳人愿意参与拍卖时，主动劝退了多位自己熟悉的既有意入手又有经济实力的收藏家，只为尽可能让它回归浏阳。

三

我在浏阳一中教书时，总喜欢拿一道自己命的选择题测试从浏阳东南西北四区考到城里来念书的高中新生。我问，圭斋路、嗣同路、北正路、才常路，不同类的一项是哪个。我就是想让孩子们多了解欧阳玄、谭嗣同、唐才常这些浏阳历史上的名人。那时，浏阳城里就这三条路加达峰路是以人名命名的。圭斋路是浏阳城市的主干道，比嗣同路、才常路、达峰路要宽得多。四条路的命名是1912年（民国元年）的事。可见欧阳玄在浏阳人心目中的地位之尊崇。其实更早的时候，家乡后人为纪念欧阳玄，还为他修过官亭、官荣桥、圭斋祠等，只是年代久远，这些建筑终至失修圮废。

我喜欢读欧阳玄的诗。他的诗里有浓浓乡情，有复杂人性，有一片植入诗人心灵深处的山水田园。

我喜欢欧阳玄的书法。刚劲有力又流畅无碍，乍看颇有东坡风韵，气度极是不凡，细品又觉尽吸颜欧柳精华，而自成一体。

我喜欢欧阳玄对历史的见地。卓尔不群，允中守直，主持修编宋金辽三史，其中最体现褒贬取向的论、赞、表、奏，全都是欧阳玄一人亲自撰写。

我喜欢欧阳玄的为官为人之道。在地方上负责时，爱护百姓，注重发展，不畏权贵，执法严明，深得百姓拥戴，有“教化大行，飞蝗不入境”之誉。入阁登坛后，职高权重却依然自处俭约，待人谦和，“圭斋还是旧圭斋，不带些儿官样回”。

好些朋友都知道我是欧阳玄的忠实粉丝。这次北京拍卖欧阳玄的《谢此山首座诗》，我就从多条消息渠道及时了解进展状况。拍卖那天晚上，我也几乎是一夜未眠。一惊一乍，期待，担心，失望，峰回路转，兴奋……在现场的朋友把每一次举牌报价以及最后宝归浏阳的好消息通过微信及时发过来，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呢？

记得最先朋友告诉我在北京拍卖场上会出现欧阳玄这件宝贝时，说要是湖南博物院或浏阳市博物馆有人出手就好了，或者浏阳人出手亦可。我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哎，一切随缘吧，浏阳市博物馆肯定有心无力，浏阳企业界、浏阳收藏家又恐有力无心。

我这人总未免悲观。后来很快就听说浏阳有人要去竞拍。这人是谁呢？直到那天拍卖晚场《谢此山首座诗》以820万元一锤定音，买家始终都是神秘莫测。其实，当初几方面的信息一比照，我心里就基本确定了神秘买家应该是晴溪集团的董事长熊智先生。

熊智先生学美术出身，从事过美术教育，离职搞餐饮，搞酒店投资，搞创意设计……把手头事业搞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