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石人
大前天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锺叔河老先生近日因病入院治疗的消息。据说老先生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心里便不觉一紧:应该不会有事吧。但愿老先生能挺过来,不能拿笔写文章了,还可以继续用那带点平江语音尾子的长沙话表达他满脑子的睿智思想。
锺老先生说话爽快直接而又幽默风趣,声音洪亮而又让人觉得十分亲切。2010年3月18日在陈四益、丁聪《绘图双百喻》(珍藏版)出版座谈会上,有幸随侍老先生杖履,得以亲聆教诲,春风风人,印象尤深。座谈时,我说到自己喜欢这本书有一个理由就因为这书是用文言写的,我说自己喜欢文言写的东西,从前偶尔碰到廖承志、魏明伦等人用文言写的时文竟喜欢到能背下来。德高望重的锺老先生对年轻后学之浅见给予了热情鼓励,他从语言演变历史的角度对文言文表达的简约与丰沛做了精辟论述,并直言陈四益先生新近为《读书》杂志写“画说”由文言改用白话少了许多趣味。这次活动以后锺老自己出了新书,他都要题款钤印赐予我这个对他来说并不会很熟悉却是很真诚的仰慕者。
我猜想,但凡喜欢阅读关注出版的人应该没有人不晓得当年出版湘军叱咤风云的灵魂人物锺叔河。前不久读到一本记录、留存湖南老一代出版家人生历程和出版事业的好书《湖南出版五先生》,介绍的第一位就是锺叔河,其他四位是朱正、唐俊荣、唐浩明、蔡皋。由此可知锺老先生在出版界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文革”结束后中国刚从闭关锁国状态中苏醒过来,锺叔河就策划出版了在华人读书界引起震撼广受赞誉的“走向世界丛书”,这套大型丛书以宽广的视角以曾经当事人的第一手资料全面介绍了欧美及日本文化。“一个国家、民族,恐怕不应该也不可能长期和别的国家、民族隔绝开来,不能够自绝于这个世界。”锺先生为丛书写的总序为每一种写的导读都是犀利批判闭关锁国政策的战斗檄文,至今读来仍觉振聋发聩。
也是在锺叔河的倡导和主持下,湖南在国内最早编辑出版了大型系列图书《周作人作品集》和《曾国藩全集》,这在出版圈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因为在我们的历史上,周作人与曾国藩都是极有争议的人物,在这之前除了批判语境下谁还去提这两个人的名字呢,更不会想到要去研究、出版他们的著作。
读锺老先生的随笔看媒体对他的访谈录,更能感受到他对历史荒谬的深刻反思、对现实社会的深刻洞察、对复杂人性的深刻感悟。
看过一期许知远的《十三邀》。锺叔河跟许知远说:
我只说自己的话,说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很少讲别人讲过的话,不去讲别人要我讲的话,我自己原谅自己,我不是有勇气或有可能讲我所有想讲的话,但我绝不讲一句我不想讲的话。
那期节目里一个年轻人问锺老先生说,面对无法改变的历史和现状,常有一种无力感,不知如何是好。锺老的回答是:
面对自己和历史有很多东西无法改变,那就去面对它,做自己能做的事,去读书,去思索。不止你一个是无力的,我们都是无力的。我们作为人,或者作为每一个个体,都是不完美的。我无力摆脱这个情况,你们现在是健康的人,一旦病了,你们也没有办法。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但是眼光还是要看得远一点,尽量把自己的专业搞好。虽然我是这么边缘地方里面的一个边缘的人,我以前电筒、煤气灯都没有看过,但是即使是我这样的人,我也是世界的人吧。不管我自觉没有自觉到这一点,我也在世界的潮流里面。
节目看到这里,当时我真的感动莫名,脑海里就跳出了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中的一句台词: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锺叔河执掌岳麓书社时凭其识见与勇气搅动了古籍出版的一池春水。他有个说法:“书虽算古籍,读者却是新人。整理出版古书,应该引导读者向前看,面对未来而不是面向过去。”
我们家距离岳麓书社就四五百米远。每次走过这里,我脑海里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想法,锺叔河应该是岳麓书社永远的灵魂掌门人。
尽管锺叔河从不把职务啊、职称啊、获奖奖项啊、各类学术头衔啊,出了多少书啊……诸如此类的东西挂在嘴上炫耀世人,但老先生的学识却不能不令人由衷佩服敬重。
人们多半可能很难想到,令人由衷佩服敬重的锺老先生的学历也就只是高中肄业,他的出版与学术事业是近天命之年才开始有机会起步的。
因战乱而没能读完高中。一九四九年本想考大学的他考进新湖南报社(即后来的湖南日报社)。傲上、目无领导,开始挨批评。“反胡风运动”中成了“肃反”对象。二十六岁“反右运动”开始,成了右派分子。下放农村。开除公职。一九七零年,因攻击“文化大革命”被判刑十年,强制劳动改造。直到一九七九年,四十九岁时获得自由,进入出版社工作。在岳麓书社干得风生水起,改革触动人家蛋糕,民主投票,把总编辑职务弄丢了。
不是有勇气或有可能讲所有想讲的话,但绝不讲一句我不想讲的话——病榻上耄耋之年的锺叔河还是在不停地思考着民族和国家的历史与未来,仍然在思想的疆场激情四射自由自在地纵横驰骋。
早一向有位大学兼职教授到外地有一个学术讲座,运营者在网上发布了精美的广告推文。朋友看过这广告推文后在有七八个人的聚会场合以“不学无术”四个字表达了对某教授的不屑。
认得这位教授,只是彼此乃点头之交,对其学问人品我并不是很熟悉。无好感,也无恶感。朋友是某老师同乡,曾经有过工作交集,互相了解得多一些吧。但听他称人家“不学无术”,当初还深为某教授抱不平。人家多领域全方位并进,著作等身。亦学亦官,世俗功业也不同凡响,人们亲近之唯恐不及。这样的名人怎么会是不学无术?
见我一脸懵懂,朋友启发我:有学历有文化,著作等身,那自然是“学有所成”、俨然“饱学之士”。能官运亨通,官场腾达,那也算是“术有专攻”“钻营有术”。但此学此术非彼学彼术。“不学无术”的学与术是什么,你应该懂啊!
锺老先生的事功似乎可以让我们从朋友说的相反方向理解“不学无术”的学与术是怎么一回事。“学”不是简单的读书学习,读书学习只是“学”的形式,本质是做人,是立身处世的态度与原则,就是锺老先生一生所行的做与不做、说与不说。“术”不是歪门邪道的歪招妖术,而是锺老先生所谓“眼光还是要看得远一点,尽量把自己的专业搞好”。
我真想问一问我那位朋友,我这样理解“不学无术”这个简单成语的学与术是不是有道理。《论语》说过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也是这个意思啊。我心目中,锺叔河是在出版领域成就许多大事的巨匠,是学以致其道的真君子。
记得那天饭桌上,朋友对那位退休兼职教授四处招摇的做派还有几句“精辟论述”:为著述而著述为发表而发表为热闹而讲学,晒浅、晒无聊、晒无自知之明,那是老人不甘寂寞,是一种社会性生存能力的挣扎性扩张。
锺叔河老先生从2002年起就住在湖南省出版局宿舍20楼,也即廿楼,就是老先生的“念楼”。他就静静地在那里编书、思考、写作。著名导演彭小莲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拼尽全力两次来长沙采访锺老先生,中间几次电话采访,最后写出了《编辑锺叔河——纸上的纪录片》。许知远的《十三邀》要寻找13位具有模板作用的个人,向他们发出邀请,请求观察他们的行为,请求他们分享个人的经验和心得,为社会提供正在发生的样本,探求中国发展的切片,摄制组就找到了锺叔河的“念楼”。全国各地的学者、记者、作家和普通读者都想去“念楼”学习请益,只是不忍心去打扰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看来,并不是所有老人都需要社会生存能力的挣扎性扩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仁者寿。两三天了,没有获悉锺老先生的任何消息。应该会安然无恙吧。今天是小雪,锺老您这棵大树见过的风霜雨雪多着呢,您一定要挺过来,您一定能挺过来。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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