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下载
金声玉振越千年
2025-08-26 10:38:32 字号:

金声玉振越千年

04、05版浏阳河文化-2.jpg

资料图片

龙文辉

我有时看邱老弹琴,弹到入神时,会轻轻晃头,胡须扫过衣襟,簌簌响。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指尖起落,那些光斑竟像在琴弦上跳舞。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浏阳文庙撞见的那个秋日,也是这样的阳光,也是这样的调子,只是那时的光落在大成殿的黛瓦上,把飞檐翘角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谁在地上写了半阕未完的诗。

小巷深处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雨痕在墙根洇出浅褐色的纹路。邱老家的三层小楼就藏在这片斑驳里,一楼的木门虚掩着,门轴转动,“吱呀”一声,像谁在时光里轻轻咳嗽。我站在院门外,先听见一串琴声——不是急雨打芭蕉的脆,也不是松风过涧的烈,是指尖与丝弦的私语,缠缠绵绵漫过院墙,把巷口的车鸣都滤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推门进去时,琴声正落到一个悠长的尾音上。邱老坐在厅堂的红木椅上,老花镜滑到鼻尖,长长的白胡须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他右手还悬在琴弦上方,指腹泛着薄茧。案几上的青瓷碗里盛着半盏茶,热气已散,茶渍在碗底泛化成浅褐色的云纹。“来了?”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像在辨认琴弦上残留的音符。

我刚要答话,檐下突然掠过一道剪影。是几只飞鸟,翅膀扫过院角的月季,带起一片花瓣悠悠落进他脚边的铜炉里。炉里插着三炷香,青烟笔直地往上冒,被花瓣撞得晃了晃,又慢慢拢成一股。“这些鸟雀,经常来。”邱老笑起来,声音里带着点沙哑,“我弹《韶乐》的时候,它们就爱往屋檐下钻,像听得懂似的。”

他重新落指,琴弦又开始呼吸。先是单音,像露珠从荷叶滚进池塘,一声,又一声,慢慢连成线。忽然调子一转,变得清亮起来,像春溪漫过卵石,叮咚作响时,竟真有只燕子停在窗棂上,歪着头啄自己的羽毛。“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我想起这句诗时,邱老的手指在弦上滑过,一串音符突然沉下去,低得像檐角的雨滴渗进泥土里。“这是《大成乐》里的‘迎神’章,得慢,得沉,急不得。”

弹到入神时,他会轻轻晃头,胡须扫过衣襟,簌簌响。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指尖起落,那些光斑竟像在琴弦上跳舞。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浏阳文庙撞见的那个秋日,也是这样的阳光,也是这样的调子,只是那时的光落在大成殿的黛瓦上,把飞檐翘角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谁在地上写了半阕未完的诗。

一个秋阳正艳的日子,屹立千年的文庙前,一场宏大的古礼献祭场景即将呈现在人们面前。那场面,对于我这样的平常之辈,并看不出祭典的精妙细微之处,只知道此类活动不简单,很隆重,给人印象十分深刻。回想起来,感觉与我接触到的相关记述基本相符:

“1948年秋祭那夜,浏阳文庙的飞檐翘角还沾着白日的桂花香。大成殿两廊的煤气灯‘嘶嘶’吐着亮白的光,将青石板铺就的庭院照得明晃晃的,连阶前古柏的枝叶都被照得苍翠碧绿。三更鼓响时,那面悬在殿脊下的镛钟被木槌轻叩,‘嗡——’的余韵悠悠扩散,像一层薄纱裹住了整座院落。父亲立于西侧乐生之列,藏青色长衫下摆被夜风拂得微晃。当‘迎神’乐章第一个音符从笙管里漫出时,父亲手中的洞箫也跟着吐出韵叹的气息。六十四名舞生列成方阵,执干戚的少年手臂一扬,木柄撞在铜戚上发出脆响;香炉里飘出的袅袅轻烟,环着‘金声玉振’的匾额萦绕,又漫向曾国藩亲题的‘雅淡和平’木匾,苍劲的墨字在光影间潜隐,好似匾额也在跟着乐声轻轻呼吸。站在舞生队尾的少年佾生攥着羽龠,鼻尖泛着香灰与桐油的气息,耳中乐声鼓荡——那乐声像一条蜿蜒的河,漫过编钟,淌过瓷埙,连七弦琴的泛音都成了河面上的碎光。”

邱老在《最后一次祭孔盛典纪实》中写道:“文庙十年,是我生命根脉所系。”这根系深扎于周朝《大韶》之乐的沃土,浸润着孔老夫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痴迷,最终在浏阳河畔开出一树不谢之花。

“祭典进入高潮时,歌生们的齐诵陡然扬起:‘大哉孔子,先觉先知,与天地参,万世之师……’声浪撞在大成殿的梁柱上,震得檐角铜铃“叮铃铃”响,连灯影里的编钟都似在微微震颤。灯光落在父亲鬓角上,箫管悬在唇边,眼里映着灯影与乐声,像盛着漫漶的流年与时光。这声、光、影,缠在飘荡的空气里,把‘国乐古礼’的分量压进了每个人的心里——不是什么神奇的演技,而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声响与模样,顺着乐声穿过时空,便把根扎得稳稳的。”

那天我到的时候,大成殿前的麻石地面还带着晨露的湿意。几个穿青布衫的师傅正往供桌上摆礼器,瓠、埙放在最左边,陶土的颜色像刚翻过的田垄;石磬挨着它,青灰色的石片上还留着细密的凿痕。“这埙要在太阳下晒三天,声音才够润。”一个师傅用袖口擦了擦埙口的灰,“老规矩,差一点都不行。”

忽然有人喊了声:“邱老来了!”我转过头去,看见他拄着拐杖穿过人群。那年他八十有五,青灰色的夏布礼服熨得笔挺,领口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他走得慢,每一步都踩在麻石的接缝上,像在丈量时光的刻度。走到供桌前,他没先看香烛,倒是盯着那香案上的“三牲”皱了眉。

“这是给谁看啊?”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喧闹一下静了下来。几个年轻弟子愣在原地,看见他伸出手来,颤巍巍指向那几盘祭品——三牲正对着围观的人群,油光锃亮的鼻子朝着太阳。“孔圣先师在里面坐着呢。”邱老的拐杖往大成殿的方向指了指,“你让他看后脑勺?”

有人赶忙去转盘子,木盘在供桌上划出“吱吱”声。邱老却没动,眼睛盯着香案上的烛火。火苗突然跳了跳,他又开口了:“舞生站的队列挤挨了,展不开。”我这才注意到廊下的孩子们挤作一堆。他说这话时,指尖在袖摆上轻轻敲着,像在打某个古老的节拍。等孩子们站好位置,他才慢慢走到廊下。

那天的祭孔大典开始时,我总忍不住看他。他没站在显眼的位置,看似随意在做着一些细小的动作——抬抬手、耸耸肩,偶尔还会摇摇头,晃晃脑,甚至扬眉、瞪眼、翘下巴……像在传递着某种约定的程式。一开始还以为他老人家看入了迷,后来才明白,祭孔仪式不设指挥,“只设有麾幡2幅,升麾起乐,降麾止乐,并有旌2幅,为引舞之器。”表面看上去,老人也不像是在临场指挥,但乐班和舞者好像都能揣摩出他传达的意思,场上的舞蹈和音效,似乎都在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般起承转合。我猜想,他应该就是整个活动的“总教习”,或称之为“总指挥”吧。

后来才知道,那是“佾生”的本事。不用指挥,不用言语,一个眼神,一声轻咳,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就像邱老常说的:“乐和礼,早融进了血脉。”

早就听说浏阳有个知名人士,叫邱少求,系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被称为“江南最后一位佾生”。虽同住一座小城,却无缘近距离接触和交流。

有一天和一个文友喝茶,无意间谈及浏阳文庙祭孔话题,没承想他一下就来了兴致,说这个祭孔古乐就是他父亲耗费几十年收集、整理、发掘,并不断丰富完善才传承下来。“你就是邱老先生的儿子呀?”“是的,没错!”朋友表现出颇为自豪的神态。

他说,父亲是继浏阳祭孔古乐创始人邱之稑之后具有典型性的一代传人,现在父亲老了,2021年“秋祭”仪式上,遵古礼,他和几位同仁一起正式向父亲拜师,成为了新一代传人。还说如果有兴趣的话,哪天带我去见见老爷子。我性子急,当即约定第二天就去拜访老人家。

那天,邱老神态安详地斜靠在一张躺椅上,看到我来了,缓缓从座椅上起身,握手、看座,饶有兴味地和我攀谈起来。这与之前想象中那种严肃古板的“老学究”面孔有着天壤之别。

谈及浏阳古乐的话题,老人一下就神采奕奕。

“我们浏阳这个古乐,源于古《韶乐》,也就是孔老夫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那个《韶乐》。”

“浏阳文庙祭孔仪式融乐、舞、礼、歌于一体,是多重文化艺术相结合,形成一个整体的庙堂祭祀典礼,已有2000多年历史,是我国祭孔仪式中较为完整的古乐,整个音乐音调中正平和,旋律舒缓庄重,体现了孔子‘和贵中庸’的思想……自光绪十五年(1889年),大臣翁同龢将邱之稑著《律音汇考》进呈御览,同时户部侍郎曾纪泽奏请将邱之稑入祀乡贤祠获准,自此浏阳古乐闻名天下。”

尽管年尊且学养精深,邱老人却挺随和,丝毫不摆架子。邱老1931年出生于湖南浏阳,是邱之稑的后人,自幼入私塾读书,1938年通过考试选拔进入浏阳文庙礼乐局学习浏阳古乐,成了那个年代在籍的最后一批乐生。从那时起,他懂得了把历史悠久的“国粹”传承下去,是一件极富意义的事情,心中也树立起了某种志向,总感觉自己肩上有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邱老的书房里有个旧木柜,锁是黄铜的,钥匙孔里积着灰。他打开柜子,最上层放着个布包,解开三层蓝布,露出个巴掌大的瓠埙。“是1938年的。”他用指腹摸了摸埙上的裂纹,“我进礼乐局那年,师傅给的。”

彼时,一个身着夏布长衫、棉纱白袜、青布鞋履的青葱少年,第一次踏入浏阳文庙礼乐局的门槛。他原以为是来学认字的学塾,直到听见廊下传来“叮”的一声轻响——是风刮得编磬碰了架子。抬眼望时,廊下悬着朱红木架,架上排着二十多只编,深褐色磬片泛着暗沉的光泽,边缘描着圈朱砂红,像谁把晚霞裁了条细边贴在上头,方才那声脆响,应该就是这东西碰出来的。

廊柱下的师傅,花白胡子,正用指尖摩挲着那只淡黄色陶埙,指腹蹭过埙孔时,带出点温婉的气息,埙身被摸得发亮,“这就是礼乐局,学的是钟鼓笙箫。”师傅说话时喉间带着点本地南乡口音,尾音混着气声颤了颤。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踏进的不是简单的书房,是一条飘着乐声的时光通道——地上的青砖被人踩了百十年,凹下去的缝里积着灰,却在日头下泛着暖融融的光,像把旧年的光阴都囤在了里头。脚踩上去,仿佛能听见百年前的脚步声顺着砖缝渗出来。

那年,邱老才七岁,刚过启蒙的年纪。礼乐局设在文庙后院,几间青瓦房里总飘着松香——老乐师们在修琴弦,把新采的蚕丝浸在桐油里,拉成丝时会发出“嗡嗡”的响声。邱老说,他第一天去,就被墙角的柷吸引了。“那是个像方斗的乐器,木头是老樟木的,边角被摸得发亮。”“师傅说‘柷’是‘起乐’的,敲一下,所有乐器都得醒过来。”他边说边比画,手掌虚虚罩着空气,像在敲那个早已不在的柷,就像人对着天地鞠躬,得有个起头的样子。

礼乐局的师傅们都是些老学究。教他吹埙的是前辈邱之稑嫡传弟子邱逸儒先生(乐教习),总爱在晨光里坐在门槛上,把埙凑到嘴边时,额角的皱纹会跟着气流动。“吹《韶乐》得想着孔夫子听的是什么。”邱先生的胡子上沾着白霜,“是给天地听的,得干净。”刚开始,邱老在那里学了近一个月,才吹准第一个音。那天乐教习邱逸儒先生笑了,从怀里掏出块麦芽糖,塞进他手里,高兴地说:“这音里似有春风,能让草发芽。”

后因时事变迁,文庙闭馆时,邱老十七岁。他背着个布包,把埙、磬,还有一本手抄的工尺谱裹在旧棉袄里,偷偷回了家。“有人说这些‘封建残渣’的‘旧东西’,就该扔了。”他望着窗外的玉兰树,树影在墙上晃,像当年礼乐局的窗纸,“我娘把谱子缝在枕套里,说等风声过了,总能再拿出来。”

那些年,他在空余时间也会找些零工做,多数时候都是在熟人的铺面帮着记些收支账,一只手写账目,一只手在桌底下比画工尺谱的符号。有次算完账,他对着账本上的数字发愣——“六”像个倒过来的音符,“八”像琴弦的泛音。夜里回家,他会关紧门窗,拿出藏在床底的埙,对着墙角吹一小段。埙声闷在屋里,像谁在低声哭,又像在轻轻笑。

1984年文庙重修,有人找到他时,他正给孙子缝风筝。听到“要恢复祭孔”时,手里的针线一下掉在地上。那天他把藏了三十多年的谱子翻出来,纸页的边角都脆了,一碰就掉渣。他趴在桌上,用毛笔蘸着米汤,一点一点把碎纸粘起来,粘到天亮时,窗纸上的晨光正好落在“韶乐”两个字上,像给它们镀了一层金。

邱老的书桌上,总放着那本《浏阳文庙古祭典礼乐舞》。封面是米黄色的,边角被翻得卷了边,里面夹着不少小纸条——有的是记着某个音符的变调,有的是画着乐器的草图,还有一张,是儿子邱美琼写的。

邱美琼从小伴着文庙的鼓声长大。他说小时候老盼着祭孔,能跟着父亲在供桌旁捡香灰——父亲说香灰能“养性”,装在小布包里、挂在孩子胸前有好处。他真正想学古乐,是在十五岁那年。那天他看见父亲在修石磬,把断裂的磬片用铜丝捆起来,对着阳光看缝隙。“这磬是乾隆年间的,碎了就再也没有了。”父亲的声音很轻,“就像有些规矩,断了就接不上了。”

从那以后,邱美琼就跟着父亲学礼乐。他先学的是礼——站在大成殿前,背对着孔子像,一站就是两个时辰。“父亲说,礼不是做样子,是心里有敬畏。”邱美琼现在教学生,也总说这句话:“就像三牲要对着先师,不是给谁看,是自己得对得起那份心。”

邱老晚年很少出门,但家里隔三岔五总会有些年轻人上门。有大学生,有文化馆的专业老师,甚至还有外地来的古礼古乐爱好者。他们围在客厅里,邱老坐在中间,手里拿着个木槌,敲着桌上的瓷碗演示节奏。“鼓要像心跳,不能快,也不能慢。”他敲一下,年轻人就跟着拍腿,拍错了,他就用槌子轻敲自己的膝盖,“听我的骨头响,老祖宗就在这声音里。”

有次我去,正赶上有人在学《迎神乐》。一个穿汉服的小姑娘吹埙,把调子吹高了。邱老接过埙,凑到嘴边。那声音一出来,满屋子的喧嚣都定了——像秋露落在荷叶上,像月光漫过老城墙,清得能看见底子。小姑娘眼睛亮了,说:“邱爷爷,这音里好像有光。”邱老笑了,把埙还给她:“不是光,是日子。”

“爸,明天带学生来学鼓。”今年秋祭前,邱美琼带着弟子来到家里。他们搬来一个新做的“敔”——那是个像伏虎的乐器,背上有二十七条锯齿,演奏结束时,用一个竹刷把似的工具扫过锯齿,发出“簌簌”的声响,像风吹过竹林。“按您说的,用的老樟木。”邱美琼把敔放在邱老面前:“您摸摸看。”

邱老的手颤巍巍伸过去,指尖刚碰到木头,突然停住了。他闭上眼睛,手指沿着锯齿慢慢划,一下,又一下。当划到某个齿痕时,他忽然说:“这里的纹路浅了点,刮起来声音会飘。”邱美琼愣了愣,拿起那个像“竹刷把”的工具扫了一下,果然比别的声音轻。“您怎么摸摸就知道?”有人问。邱老没回答,只是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我年轻时,摸过那种老旧的敔。”

当“浏阳文庙祭孔音乐”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时,邱老已是满头华发。在文庙偏殿,他颤抖着手铺开宣纸,将尘封半个世纪的乐章重新唤醒。工尺谱如复活的水脉,从笔端汩汩流出;舞步轨迹似星图,在纸上重连经纬;乐律要诀若密码,于字间缓缓显形,像一把把钥匙正等待开启时光的大门。仿制古乐器的工程启动时,他轻抚新斫的凤箫讲解:“六阳律、六阴律,先祖扩为二十四律吕。每月一调,十二个月十二调,差之毫厘便清浊相乱,如同琴弦错了半分音,整首乐曲便失了魂魄。”

传承之路比修复乐器更显崎岖,像在布满荆棘的荒径上独行。当同期的佾生相继凋零,他独自扛起礼乐大旗,那面旗帜在岁月里漫展,如孤舟在长夜中坚守航向。教授徒弟击磬手法时,强调手腕要“如露滴荷叶”般轻灵敏捷;指点学生执翟起舞时,要求“动静皆合阴阳之道”,身姿如风中翠竹,动时摇曳生姿,静时挺拔如松;指导学员高声“启户”时,必令其声洪气沉、丹田蓄力,声音似撞钟击磬,穿透时空。2021年秋祭,他身着旧时佾生礼服,为徒弟邱美琼、邱美莹正衣冠。当少年们手中长袖善舞,歌乐圆融时,他眼中泛起泪光——那束中断七十余年的家承香火,终于如星火重燃,渐成燎原之势。

在深圳市佾礼佾舞文化研究院,弟子游锦亮重现武舞干戚之姿,动作如猛虎下山,刚劲有力。视频里铿锵的鼓点传来,老人对着屏幕轻声唱和。他常对弟子们说:“我们不是表演者,是守护记忆的人。”那些慕名求教的年轻人,带着录音笔和笔记本围坐身旁时,他总要多讲一些——讲工尺谱里藏着的节气,如春雨滋润万物;讲佾舞步伐里含着的乾坤,似棋局变幻无穷;讲礼乐声中凝着的文脉,像江河奔流不息,仿佛要将百年沧桑酿就的甘露,尽数注入新生的“器皿”中。

邱老家中有只檀木箱子,那册泛黄的手稿静静躺在箱底,像一页页凝固的时光。翻开首页,题着:“礼乐非虚文,乃天地之心。”内页里,工尺谱旁密密麻麻注着演奏要诀:“搏拊击节,当如雨打芭蕉,错落有致”“洞箫吐纳,需合四时之气,如草木枯荣有序”“钟鼓齐鸣,要应晨昏之序,似日月交替准时”。末页,几行小字力透纸背:“古乐如河,流经我身,终将赴海。后之君子,幸毋断流。”

千年古县,浏水激荡。邱老说祭孔虽是古代高级祭祀之一,但山东曲阜祭孔仪式也曾一度中断过,恢复之初还曾派人来浏阳取经,观摩古乐并仿制全套古乐器。因此后来也就有了“国乐古礼在浏阳”之说。

九十高龄的邱老,记忆力依然不错,思维相当活跃。对于“浏阳古乐”的介绍,脉络清晰,娓娓道来,专业性极强。所涉名词以及对应的物件,如:瓠埙、土埙、革鼓、柷、敔、石磬等,个别生僻字我都不认识,更不会写。邱老逐字逐句地讲解说明,有时还以手势比画着乐器的大小、长短和形状。

他还拿出厚厚一册倾注了无数心血编撰的《浏阳文庙古祭典礼乐舞》给我看,里面详细记录了浏阳文庙规制、祭孔大典礼仪流程、古乐的各个章节、祭祀人等的站位、仪仗的摆放方式、乐器的呈放位置以及音乐(工尺谱和律音谱)、舞蹈及服饰道具等内容,堪称学习和研究浏阳古乐资料最原始、最完整的一手资料。

当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仿佛推开一扇雕刻着百年烟云的木门。这部作品如同穿透时空的灯影,以文化根脉为骨、代际温情为魂,编织出震撼人心的传承密码。

老人一番解说基本上都是些专业方面的东西,不得不承认,尽管我听得有点着迷,也有点似懂非懂,但面对眼前这样一位学养精深的年尊老者,心中不免有种浩荡江河穿越千年,丘壑纵横,奔流不息的感觉。

他说,已故邱之稑老先生,是族上的曾祖辈,对音乐艺术和浏阳古乐有着突出的贡献,自己只是作为晚辈和学生承接了衣钵。还很谦逊地说,在这方面他仅仅做了一些收集、整理和传承的工作,谈不上多么专业,更谈不上有多大成就和贡献,自始至终都不自夸。还说,人老了,该交班了——他望一眼身旁的儿子,眼神里意味深长。

老人说现在眼睛、耳朵都弱了,一些活动都很少去参加,只能在幕后敲敲边鼓,做点“传帮带”的事情。说让年轻人站到前台撑持门面,有利于传统文化的因袭与传承。并透露了他儿子正在编写一部关于“浏阳祭孔古乐”的专著,其中包含了自己以往收集整理的一些资料,搞成了的话,可以说差不多也就是今后“祭孔古乐”的范本了。

邱老学养精深,老而弥坚,尤思精进。他说:“我现在每天都还会读读《楚辞》,不是要从中学些什么,其实,到了这个年纪,看了也记不住,就因为喜欢,所以爱看。”他看书,不是默默地读,而是抑扬顿挫地读出声来,入了神,还会摇头晃脑,击节吟唱。

前些年的秋祭,邱老没再去文庙。他坐在院子里,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古乐——那是文庙祭孔的现场转播。当柷声响起时,他慢慢直起背,双手扶着椅子扶手,跟着节奏轻轻晃。檐下的鸟雀又飞来了,停在他肩头的栏杆上,歪着头看他。

“你们也来听听。”邱老童心泛起,笑着对着鸟儿说,“和我年轻时听到的一个样。”

古乐还在继续,绕着院子里的月季,缠着廊下的青藤,顺着巷口的风,飘向远处的浏水。河水涓涓,流了千年,把文庙祭孔古乐的八音都揉进了波光中。而邱老坐在光影里,像被时光记住的音符,不张扬,却把古老的韵脚,轻轻接了过来,又传了下去。

乐声停了。邱老缓缓立起身,对着文庙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渐凉的秋风轻抚着他的白胡须,像琴弦在微微颤。我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老物件锁进柜子,而应像邱老这样,把时光酿成音符,让千年的旋律,在今天的风里轻轻传唱,余音绕梁。

参考资料:《浏阳文庙古祭典礼乐舞》(邱少求)、《江南最后一位佾生——浏阳文庙祭孔音乐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邱少求》(张雯思)、《又是一年秋祭时》(邱美琼)。


来源:浏阳日报

编辑:戴鹏

点击查看全文

回首页
返 回
回顶部